譯作 |馬拉古奇,瑞吉歐教育的靈魂人物(一)
譯者按:
本文譯自Loris Malaguzzi and the Schools of Reggio Emilia。這是一篇由倫敦大學教育學院的彼得·莫斯教授(Peter Moss)爲此書撰寫的前言,我節選了前兩小節進行翻譯。
彼得·莫斯教授作爲當代幼兒教育的研究者,他敢於質疑當今幼兒教育的主流敘事,認爲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重視高質量和高回報的幼兒教育,卻忽視了更爲重要的,幼兒教育中的倫理和政治。這恰是瑞吉歐教育一直倡導的:”學校是一個進行倫理性和政治性實踐活動的公共場所“。
我和一些朋友都認爲,要理解這句話,不能單純從字面上對着空洞的概念望文生義,而是要理解瑞吉歐發生的時間和空間脈絡,以及從瑞吉歐教育中的靈魂人物入手。
關於這點,我的朋友純一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以《對話瑞吉歐·艾米利亞》一書爲例,從他的角度分享理解瑞吉歐思想時需要注意的地方。推薦閱讀:
談談閱讀《對話瑞吉歐·艾米利亞》這本書的一些注意事項
今天2月23日,是瑞吉歐的傳奇老爺爺馬拉古奇的誕辰。1923年的今天,他在意大利北部的一個小鎮出生。
他一生留下的文字對比其他教育學家來說極少,也沒有一部完整的著作,但我們仍能透過少量珍貴的紀錄去了解他,瞭解他所熱衷的事物,他的憂慮,他的珍視,他的堅持。我想,彼得·莫斯教授的文字正是這樣的存在。
趁着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發佈本文,既是向已故的馬拉古奇先生致敬,也希望藉此機會讓他的思想在中文世界迴盪,以啓發我們對教育二字的更深思考。
【一】
學校是一本關於他的書
馬拉古奇(Loris Malaguzzi)是二十世紀教育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幾乎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到幼兒教育和意大利北部城市瑞吉歐(Reggio Emilia)的市立幼兒學校,在教育領域頗有聲望。
然而,由於普遍存在的偏見,今天處在其他教育部門的人,無論是大孩子、年輕人還是成年人,都對馬拉古奇知之甚少。
儘管馬拉古奇清楚地知道,他在瑞吉歐的工作,所有與公立學校有關的工作,不僅對人們普遍認爲的“幼兒教育”產生影響,更是對如何看待所有教育的一次觀念更新。
此外,馬拉古奇寫了很多東西,這無疑可以讓他追求一個傑出的學術生涯,但他在學術教育家中並不出名。
他不是爲了學術期刊而寫的,而且從許多方面來看,能最清楚表明他的重要地位的,不是書面文字,而是他創建和發展的教育項目:一個公共學校網絡,瑞吉歐的市政嬰幼兒中心(nidi)和幼兒園(scuole dell’infanzia),前者爲3歲以下的嬰幼兒服務,後者爲3-6歲的兒童服務。正如有些人說的,確實 “學校就是一本關於他的書”。
馬拉古奇的一生,從1920年到1994年,跨越了被稱爲 “短暫的二十世紀 “的大部分時間。
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不久出生,在法西斯主義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長大併成年。在解放的激情歲月之後,他接下來的日子先是生活在戰後 “黃金歲月 “的快速經濟增長和社會變革中,然後是新自由主義崛起爲全球霸權的早期階段。他在柏林牆倒塌和蘇維埃政權垮臺後去世。
馬拉古奇出生於瑞吉歐省波河谷的科·瑞吉歐鎮(Correggio),他幼年時隨家人搬到瑞吉歐市,並在那裏生活了大半輩子。他還在瑞吉歐市工作了多年,是瑞吉歐市政府的一名僱員,致力於各種市政兒童服務。
他不僅僅在大家所熟知的瑞吉歐幼兒學校工作,而且還在一個具有開創性的,負責研究心理問題的兒童中心和夏令營裏工作。
在此之前,他的早期工作是在公立小學和中學擔任教師,他曾經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裏,還曾從事成人教育,幫助那些因爲戰爭而中斷教育的年輕人。他和朋友們一起徵用了一個法西斯頭子的廢棄別墅,建立了一所 “國民學校”,爲在中學裏遇到困難的孩子提供課外活動。
得知他的經歷後,難怪他對整個教育有如此廣泛的瞭解,並對教育的復興有如此廣泛的承諾。
這本書提供了一個關於馬拉古奇這位教育家的獨特視角:用他自己的話語去講述。這些話是從瑞吉歐文獻和教育研究中心創建的紀錄檔案中找到的。
從1945年歐洲戰爭結束後不久的一篇關於文學和文化的報紙文章開始,當時馬拉古奇25歲,到1993年底,他對瑞吉歐教育項目的新發展有了一些粗略的想法:瑞吉歐兒童國際中心(Reggio Children),”一個面向未來的地方”,在1994年1月,馬拉古奇去世後不久成立。
如果你希望看到一連串的學術論文,闡述教學思想的無縫演變,那會對本書感到失望。
可是,如果你是希望深入瞭解一位積極從事公共教育的教育家的生活和工作,看到他打算在一個運作良好的市政學校系統中建立一個獨特的教學項目,並且你是認爲理論和實踐是完全不可分割的人,將不會失望。
本書有一些文章和演講包含了對馬拉古奇不斷髮展的思想的持久闡述,這大多不是來自學術期刊或會議。這些檔案中還穿插着許多較短的文件,往往是一些片段:信件、研討會和其他爲當地人舉辦的活動的通知和方案、自傳的碎片、詩歌等等。
閱讀這些文件,你可以感受到馬拉古奇的興奮和沮喪,希望和煩躁,激情和毅力,因爲它們記錄了這位傑出教育家在學校中建立全新公共教育的努力,他能夠讓其他人爲之共同努力,同時也準備好與散落在這些項目中的衆多障礙作鬥爭。
因此,在這裏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一位偉大教育思想家的演變,還可以看到一位偉大的教育建設者的日常工作。我們看到馬拉古奇與其他人,包括政治家、家長、教育家、同胞們一起工作,使他的想法和理想得以實現——不僅僅是建立一所學校,而是一個不斷擴大的學校網絡。
這個市政教育系統於1963年正式建立,如今包括33所由市鎮管理的學校,還有14所根據與市鎮的協議作爲合作社管理的學校(這些學校大多數包含嬰幼兒和兒童服務,在同一建築物內有爲3歲以下嬰幼兒提供的服務,也有爲3至6歲兒童提供的學前教育,是一個持續的教育服務)。
這是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實施的激進公共教育,並在一個無與倫比的時期內持續進行。在馬拉古奇的這份紀錄選集中,我們可以找到關於這一非凡教學經驗的關鍵問題的答案,並充分證明了這些學校確實是關於他的一本書。
【二】
閱讀馬拉古奇
每個讀者都會在這些紀錄中發現不同的東西,對馬拉古奇的話做出自己的解釋。馬拉古奇意識到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爲他很清楚觀點和主觀性不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應該被重視的。
因此,以下是我自己閱讀馬拉古奇的一些反思,哪些內容特別讓我印象深刻併產生共鳴,我從這些豐富多樣的材料中獲得了哪些意義。
像所有人一樣,馬拉古奇是一個在特定時間和地點出現的人物。如前所述,他在獨裁統治下長大,在一場可怕的戰爭中進入成年,然後經歷了令人振奮的日子,但也經歷瞭解放和恢復和平與自由之後的巨大動盪。
三段形成性的經歷,三個”我學會說話和生活的地方”:
在索隆諾(Sologno)這個偏遠而貧窮的小村莊教書;
經歷瑞吉歐·艾米利亞(Reggio Emilia)的解放;
在維拉塞拉(Villa Cella)村莊內建造一所學校。
這僅發生在短短几年間,橫跨戰爭和戰後期間。
這三段經歷也都發生在意大利的一個小地方,即位於意大利北部,博洛尼亞以西約70公里的瑞吉歐市及其周邊地區。
像大多數意大利人一樣,馬拉古奇深深地紮根於他的本土,特別是他所鍾愛的瑞吉歐,他把大部分生命都奉獻給了這個地方。
他是一個瑞吉歐人,並以此爲榮。然而,這種強烈的地方認同感和忠誠度並沒有使他變得狹隘。
他可以紮根於一種特定的文化,但這種文化的價值觀和政治取向是與許多其他社區共享的,而且他與意大利其他地區和其他國家,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保持着持續和積極的關係。
這種時空背景肯定對馬拉古奇和他的教育方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他晚年的回憶中很明顯可以看到,他形容戰後不久的年代 “是一切似乎都有可能的時候”。
在他對民主的堅定承諾中不難看到,民主是瑞吉歐學校的基本價值觀和實踐。在他的堅持中也看到學校不僅應該向兒童的家庭開放,而且應該向當地社區和所有公民開放。城市本身應該承認、歡迎和容納作爲年輕公民的兒童(儘管他認爲城市仍在抵制這種包容,城市更傾向於成人的需求和生活)。
在他對兒童和父母的深深尊重中,以及他對兒童豐富潛力的堅信中,我們可以看到,在適當的條件下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事情。
他不知疲倦的閱讀和永不停息的求知慾,他對跨越邊界進入新學科和新範式的熱愛,他與瑞吉歐和意大利以外的許多人和經驗的接觸,所有這些都把馬拉古奇和他的教育同行帶到了許多新的地方,這都要歸功於在法西斯政權的窒息性審查和其他限制下的成長。
這種背景也塑造了馬拉古奇的政治觀。恩佐·卡塔西(Enzo Catarsi)評論說,他的思想和工作”受到了他對民主和進步運動鬥爭的參與以及各種合作教育範例的影響”。
馬拉古奇是一個左派,無論是體現在他對世界的一般態度,還是更具體地說,作爲戰後意大利共產黨(Partito Comunista Italiano)多年的成員。
“我對政治,對十月革命,對馬克思、列寧、葛蘭西、託利亞蒂一無所知。但我確信我站在了最弱小的一方,站在了最有希望的人一邊”。
在那個時間和地點,這種承諾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因爲當時意大利共產黨是包括瑞吉歐在內的許多社區的執政黨,不管它有什麼缺點,它都呈現出一個高效、誠實和進步的地方政府,與意大利許多其他地區的政府,甚至與羅馬的國家政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正是在這種以意大利共產黨爲主導的行政管理中,20世紀60年代的”市立學校革命”在許多北方城鎮出現,包括在瑞吉歐·艾米利亞,爲幼兒提供了特殊的教育體驗。
事實上,這場革命已經超出了早期教育的範圍,對個人和集體權利的看法也催生了其他創新服務,包括醫療保健。我們在這裏可以看到,意大利作爲一個福利國家的誕生。
在這批紀錄檔案中,有幾份文件是來自馬拉古奇在意大利共產黨或其組織的會議上的發言。這些紀錄不僅顯示了他的思想和政治參與的演變,而且表明他願意批評和挑戰黨,包括他對民主的態度反映了他不是一個不問世事的人。
我們還可以讀到馬拉古奇在多個場合對戰後意大利的主流政黨——基督教民主黨(Democrazia Cristiana)和對天主教會的盟友的觀點政策提出異議。他反對多年來主導幼兒教育的教會學校,無論從原則上還是從許多學校的實際運作方式來看都是如此。
他贊成世俗的教育體系,並在1970年代主張建立一個由國家資助但由地方管理的全國性學前教育體系。
然而,這種對天主教教育的批評態度並沒有變成蔑視。在一些紀錄中看出,他的政治反對是在尊重和願意對話的情況下進行的,並確實找到了某種程度的妥協。
馬拉古奇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表現出了高度的政治性,超越了狹隘的政黨政治。他深刻地意識到,教育是政治性的,因爲它要求人們在相互衝突的境地中做出選擇,包括在價值觀、理解和工作方式方面。不僅要做出選擇,還要準備好爲它們爭辯。
換句話說,他總是想在提出解決方案之前提出批判性的問題,而不是(像今天經常發生的那樣)期望被告知 “什麼是有效的”,而不去首先深入研究和爭論教育的意義、目的和價值。
在我看來,馬拉古奇是一個“主張教育首先是一種政治實踐”的生動例子。這種公開的政治立場是戰後意大利的產物,在這種背景下,人們爭論着真正的替代方案,相信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並認爲教育在實現這個可能的世界中發揮着重要作用。